1楼：别叫我君哥
有人坚称，愤怒出诗人，仿佛愤怒才是诗人的教父，那么，普吕多姆这首《天鹅》会给这些人一记耳光，（就像马雅可夫斯基“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”一样。）这是一首宁静之诗，没有隐喻，写得客观、具体，但这种客观具体，却是工笔画的神力，朴素到极至便接近神性了。
天鹅被人写了无数次，我记得一个中国诗人非常神性的句子也与天鹅有关，“月光是天鹅的一次落水”——天鹅与月光之间发生关系，凛冽、凌历、机智，普吕多姆的这只天鹅，没有这些成分，甚至朴素得到了笨拙的地步，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巧若拙。天鹅在湖中游动，“它两胁的羽绒/犹如春雪在阳光下消融”——羽绒与春雪互喻，假如这个句子到此为止，就不是普吕多姆了，他加了个“消融，”一下子有了动感，羽绒随着天鹅的身子在水中上下浮动，那是一种幅度很小的浮动，羽绒随着天鹅一起，忽儿入水，忽儿出水，一入一出之间，仿佛春雪在消融，这一句，不仅写出了天鹅滑行时的动态，也让让人心生怜惜，仿佛这只天鹅也是雪做的，可以随时飞走或没入水中，一如那春雪消融——春雪比冬雪更容易消融，更易让人心疼。天鹅在湖中滑行，带动着自己的影子，水晶点燃了水晶，假如把天鹅，说成诗人的那颗心也未尝不可。
整首诗的视角，随着天鹅的游动而不停转换。假如说钱半部分是描绘具体的天鹅的话，比如“可它的巨翅，在微风中抖颤，/坚定，洁白，如一艘慢船。”（坚定，洁白这两个词并置，效果奇妙，互相给力，而“如一艘慢船”——这个“慢”字因道出了天鹅畅游时何其自在，何其舒缓。
辛弃疾《贺新郎》一词云，我见青山多妩媚，料青山、见我应如是。同样，普吕多姆看出的天鹅之慢，实是他之心，飘逸、悠闲。）那么，后半部份则是物我相融，天鹅不是天鹅，更像一个梦，且这梦是彩色的——
为了祝捷它所赞赏的白色，
它选中了阳光辉映的水泽。
而后，当湖水与湖岸朦胧不清，
当一切都变成模模糊糊的幽灵，
当菖兰和灯芯草纹丝不动，
雨蛙清朗的叫声响彻天空，
当一道长长的红光把天际染红，
黄莺在月光下闪闪发亮，
这飞禽，遭沙照着乳白和紫红
从“它所赞赏的白色”到“黄莺在月光下闪闪发亮，这飞禽，遭沙照着乳白和紫红”普吕多姆让色彩出场，颜色的变换，既使自然场景有了层次，也让心灵染上不同的颜色，仿佛这些颜色的变幻不停，是为了应和心脏的怦怦跳动。一如波德莱尔在《应和》一诗所写那样，“有如漫长的回声在远方混合，/变成了一致，又深又暗的一片，/浩渺无边如黑夜，光明如白天，/芳香，颜色与声音在互相应和。”
这一段的迷离而朦胧，还让我想起张若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，普吕多姆写天鹅，与张若虚写月光，暗通款曲。“当湖水与湖岸朦胧不清，/当一切都变成模模糊糊的幽灵，”与“江流宛转绕芳甸，月照花林皆似霰。空里流霜不觉飞，汀上白沙看不见”何异？
“当菖兰和灯芯草纹丝不动，/雨蛙清朗的叫声响彻天空，/当一道长长的红光把天际染红，/黄莺在月光下闪闪发亮。”简直是“鸿雁长飞光不度，鱼龙潜跃水成文”的诗意再生。这四句，是对天鹅的衬托，让宁静更宁静，让天鹅更天鹅。
作为一首成功的咏物诗，普吕多姆的《天鹅》给我的启示是：远离晦涩的比喻，让象征迟到，意义缺席，只让朴素出场，宁静发言，有时恰恰会成就一首好诗。
世间有两种东西是非天才不能做的，一是数学，一是诗歌。普吕多姆兼而有之，曾以数学第一名的成绩中学毕业，假如不是因为结膜炎，他可能会进入一所工学院成为机械师。我怀疑假如普吕多姆真的成了机械师，这个忧伤的年轻人，会不会把柔美的诗写在钢铁上以让钢铁获得另一种力量。
年轻时有两件事对普吕多姆影响巨大，一为他热恋的表妹嫁与他人，二为他失去了信仰——在西方国家，失去信仰的痛苦不次于天空失去太阳。晚年，尽管法兰西文学院给了他荣誉，诺贝尔文学奖也把第一次给了他，但这个忧伤的不再年轻的人，依然被风瘫和失眠所困扰，1907年9月7日，普吕多姆在妹妹的陪伴下，于一座花园中，宁静地谢世。可以想象，当他离去之时，他的那颗天才的头颅，就是花朵离开尘世的枝头，又如他曾经写过的天天鹅一样——
如同钻石当中的一个银瓶
翅包着头，沉睡在两重天空之中。